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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戏起小说txt全本下载 四幕戏起唐七全本免费阅读

※发布时间:2017-2-22 10:34:14   ※发布作者:平民百姓   ※出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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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气作家唐七沉淀四年全新力作,一场至爱的起·承·转·接,一部令人猝不及防的爱情小说。致聂亦的一封信:泰戈尔有句诗,他说,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同一条窄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但我想不是这样的,我很庆幸今生能和你同在一艘窄船,即使我先靠了岸,也会一直在岸边等你。你知道我爱着大海,仅次于爱你。我会在大海的最深、最深处,给你我最深、最深的爱。我爱你,聂亦。--聂非非

  精彩章节

  第一幕戏给深爱的你1

  01.

  推开窗户,十一月的冷风迎面扑来,我打了个喷嚏。屋子里的药水味在一瞬间散开,蜡梅的幽香随风而来。

  今天太阳偏冷,一院含苞待放的蜡梅在冷色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像一片镶了金边的黄色烟云。蜡梅深处的非非河上架起一座小石桥,石桥两边立着幽静的石浮屠,聂亦走到石桥的正中央,后面跟着西装笔挺的褚秘书。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来,尽量拉长自己的声调,用一种刑满释放的欢快心情,冲着他的背影恶作剧地喊了一声“freedom(自由)”。就看见那个穿深色羊绒大衣的挺拔背影在我中气十足的“freedom”声中跌了一下,善解人意的褚秘书一把扶住他。他定了一定,转过身来,神色不变地接过褚秘书递过去的手机,隔着老远的距离看我。

  不到三秒,房间的小音箱里就响起他的声音:“聂非非,三件事,关窗,脱鞋,把被子给我盖到下巴。”

  聂亦的声音偏低偏冷,他二十岁时曾在Y校留校任教一年,听说当年他教的女学生中有百分之七十宣称凭他的声音就能爱他一辈子。

  我一看小石桥离我挺远,心中顿时充满底气,抬起下巴傲慢地和音箱说:“不关,好久都没有吹过自然风了。”

  聂亦平静地说:“没有这个选项。”

  我把下巴抬得更高和他讲条件:“聂博士,做人随和点儿好吗?别对我这么苛刻,我就吹三十秒。”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道:“林护士。”

  我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刻被我支出去倒水的林护士突然蹿出来“啪”一声关了窗户,下一秒就要将我往床上扶,我本能地扒住窗框,对着小音箱喊:“聂亦我们一人退一步,我看你出院子我就上床去躺着,我保证。”

  他思考了大约三秒,换了只手拿手机。“林护士,把那件睡袍给她披上。”顿了一顿,修正道,“不,裹上。”

  我裹着林护士拿过来的聂亦的羊绒睡袍,站在玻璃窗后和小石桥上的他对视。作为一名水下摄影师,必须要有一双好眼睛,我的双眼裸眼视力均达1.5,这个距离要看清聂亦的脸不是什么难事。他的视力不及我好,这么打量我,却顶多只能看看我有没有将睡袍衣领裹严实。很有可能他就是在看这个。

  非非河不宽,桥头立了棵云松,聂亦就站在云松下。整个庭院都是他亲手布置的,是崇尚以泉石竹林养心的唐代文人偏爱的园林风格。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从事的工作是这个时代最潮最尖端的生物制药科技,个人生活情趣却复古得能倒退到封建文明时期。

  看着他像棵玉树一样站在那儿,我就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啊,怎么就能长得这么俊呢!”

  他还没挂断手机,照理说应该听到了我的夸奖,却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他转身的时候碰到身旁的松枝,树枝在风里颤巍巍摇晃。他走进蜡梅深处,黄色的小花朵逐渐变得模糊,只有他的背影还在我眼中清晰。

  天从没有这样蓝,人间洒满了阳光。

  我想我得好好记住这个背影。

  林护士问我:“非非你怎么眼睛红了?”

  聂亦已经坐进车里,我脱下睡袍跳上床,对林护士说:“刚才眼睛睁得太大,这会儿真疼,林护士你看我要不要来个冰敷?”

  眼睁睁看着床头的电子钟到了十一点半,估摸着聂亦已经上了飞机,我蹑手蹑脚下床倒了两杯茶,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两片速效安神片,打铃请来林护士,表示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不如一起喝个茶做个午餐前的谈心。

  二十分钟后,林护士被放倒在床,我镇定地吃了午饭,跟张妈说下午我要休息别让人来打搅我。

  干完这一切,我戴上林护士的帽子穿了她的大衣顺利溜出门。

  S市飞洛杉矶二十年前就要十三个小时,2020年的今天依然要飞十三个小时,在速度的提升上真是毫无建树。聂亦他们公司那架湾流G700虽然可以使用移动电话,但不可能随意变更航道,所以即使聂亦知道我逃了,至少二十六个小时内他是没法儿赶回来捉住我的。而林护士至少会睡五个小时,也就是说,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有四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是一场准备了整整两个月的逃亡。

  一想到逃亡这两个字,真是令人莫名紧张。

  我在本市最大的超市的水果区接到好友康素萝的电话。康素萝她妈学欧洲文学,酷爱乔治·桑,恨不能直接把她的名字起作康素爱萝,多亏上户口时派出所的同志不给登记她才没得逞,从此康素爱萝就变成了康素萝。

  康素萝做贼似的压低声音:“007,我是008,请回话,请回话。”

  我从一堆抢橙子的大妈大婶中挤出来,对着听筒吼:“你大声点儿,今天橙子减价,一堆人围这儿呢,吵得不行。”

  她说:“橙子减价,这是新暗号?”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自顾自兴奋道:“非非,物资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成功潜逃出来没?”

  我说:“出来了。”

  她兴奋得说话直哆嗦:“路上是不是很惊险很刺激很紧张?我们在哪儿接头?有没有人跟踪你?”

  我说:“别提了,出门正遇上打车高峰期,拦了半小时才拦上辆车,我在三S超市。”

  她顿了一下,打断我:“你逃亡还打车?”又说:“啊对,打车好,出其不意,你真是太聪明了。在超市接头也好,所谓大隐隐于市,超市人多,他们绝想不到我们在那儿碰面,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我说:“我在三S超市买水果,买完水果再打个车去你家吧,你别过来了,三环今天堵车。”

  她愣了好半天:“……你在超市买水果?你逃出来第一件事是打车跑去超市买水果?”

  我说:“哪儿能呢。”

  她松了口气。

  我说:“还买了个化妆包、一卷双眼皮胶带和一个月分量的假睫毛。”

  她提高音量:“聂非非,你不是逃亡呢吗?”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边挑火龙果边回答她:“是啊,但逃亡路上也得吃水果吧,再忙不能忘记补充维生素。”

  她说:“你买瓶维生素片不就得了?”

  我说:“一看就知道你不是精致过生活的人,维生素片和新鲜水果能比吗?”想了想说:“哦对了,还得再去买个太阳能榨汁机搁车上,路上还能榨点果汁喝。”

  她咬牙切齿:“聂非非,有你这么逃亡的吗?你逃得这么不专业,不被聂亦抓到才怪。”

  我笑了,将手机换了个肩膀夹,挑了个个儿尤其大色泽尤其鲜艳的火龙果装到保鲜袋里,对着手机那边快要炸毛的康素萝说:“放心,他抓不到我。”

  聂亦抓不到我,他现在正在飞机上,而且该专业的地方,我自我感觉做得也还行。

  一个半月前我让康素萝帮我准备了辆Landrover(路虎)畅行者,这车的名字起得好,畅行无阻,买它就图个好彩头。四十天里我们陆续备齐了各种“跑路”必需品填满后备厢。半小时前我在的士堵车的间隙订了张三天后飞伦敦的机票。十分钟前我在超市旁边的银行取到足够的现金,还拿了几根金条。五分钟前我去买了部新手机,拿了张新卡。现在我买到了想要的新鲜水果,还顺便买了两包瓜子。接着就是去康素萝家拿车“跑路”。我在心里深深佩服自己不愧是个做事有条有理的人。

  现在是下午两点,再过两个半小时,可能林护士就会醒过来,他们一定惊慌失措,说不定张妈还会昏过去。相对来说林护士可能要镇定些,我都能想象出她如何哆嗦着手指拨通聂亦的电话,然后聂亦在九千多米的高空接起手机,他说:“喂。”偏低偏冷的声音。

  我心里一空,对自己说,停,点到为止,聂非非,别再脑补下去。

  褚秘书没有陪聂亦一起去美国,他应该会第一时间联络他。以褚秘书的万能,查出我订了三天后飞伦敦的事最多用两小时。这三天他们会在市里找我,三天后会到机场堵人。他们应该想不到今天晚上我就开车“跑路”了。三天之后,我已经在三千公里之外。

  聂亦一定没想过我会走。他怎么会想。知道我走了他会怎样?三天后他会去哪里找我?冬天我喜欢南方,最讨厌北方,他可能以为我要去南方的非非岛或者雨时岛,他不会知道北方的长明岛才是我的目的地。

  那不是我们的岛,却是我想去的地方。

  康素萝在她家车库里豪迈地一把扯开车罩,指着面前的大家伙对我说:“看,我给你选了个银灰色的,这个颜色最低调。这车特适合你,特耐撞。”

  我说:“你不要小看我的技术,我的技术还是可以的。”

  她敷衍地说:“驾照满分十二分,你去年足足扣了一百二十分,罚款罚了一万五,我相信你技术可以我就该改名叫康二。”

  我说:“康二,你别自暴自弃。”

  她说:“我懒得理你。”拉开驾驶门推我上去试试手感。

  车窗摇下来,她在车外皱眉问我:“非非,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你为什么要‘跑路’,聂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说你想走我就帮你,你不想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也不问。但这么突然……外面的传闻难道是真的?”

  我掏出两片口香糖,问她:“外面什么传闻?”

  她眼神飘忽,嗫嚅道:“无外乎一些桃色新闻。”

  我昂着头跟她说:“有这么一个美色当前,你觉得聂亦还能看上别人?”

  她眼神更飘忽:“我上次去他们公司,看到了那个褚欣,长得还真挺好看的,不是说她毕业就开始跟聂亦,跟了足有五年吗?”

  我说:“……你别说得跟聂亦包了她似的,她爹是聂亦的秘书,她也是聂亦的秘书,别总听一些有的没的的。”

  她说:“那你怎么今年一年都不办展览了,也不露面?外面传闻说你和聂亦怕是要掰了。”

  我吓了一跳:“传得这么离谱儿?”

  她严厉地指出:“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更加离谱儿?你还不如当着他的面和他掰呢。”

  我叹了口气,向后靠在驾驶座上,自言自语道:“总有一些原因。”

  她明显没听懂,但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我和她摆了摆手:“好姑娘,记得帮我保密。”看她的小模样也不像是个威武不屈的主,想了想,补充道:“要是聂亦威胁威胁你,你就和盘托出你帮我逃走这事,相信我,他绝对能把你的皮给扒了,要保命你就抵死不认,懂了不?”

  她哭丧着脸说:“聂非非,你丫害我。”

  我将右手伸出车窗朝她比了个V字。

  十一月的冬夜,高速路上出奇地冷清,难得瞧见有同行车辆,S市渐渐离我远去,抛在身后,就像一个养满萤火虫的巨大玻璃盒子。天上有银月吐出清辉,忘记扔掉的老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屏幕上是聂亦低头的剪影。

  那天他正在实验室,面无表情低头拿移液器的样子真是好看得没边际,我在实验室外偷拍下了那个瞬间。好几次他想抢了我的手机删掉,逼得我给手机设了个超难的密码,搞得后来自己都忘记,又去求他帮我破解。还以为他破了我的手机密码就会再接再厉删了那张照片,却没想到他没删。

  铃声是八年前一首老歌,我跟着哼了一段:“爱上一朵花就陪她去绽放,爱上一个人就伴着她成长,每个人都是会绽放凋零的花,请留下最美霎那。”

  每个人都是会绽放凋零的花。

  我顺手按开车窗,将不屈不挠响着的手机扔出了车窗外。

  冷风吹得我头疼,眼睛也疼。

  02.

  写《巴黎圣母院》的雨果老师说,当命运递给我们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雨果老师告诉了我们,当一个人面临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艰难处境时,他应该有的正确态度。

  但他就是没告诉我方法。

  我设法了一百遍也没将“死”在高速公路上的畅行者重启成功,好半天才想起来可以打售后电话。周密地计算好了一切,却由于高估了自己的开车技术,导致“跑路”不到七小时就因车技问题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路,这真是个令人无言以对的开始。

  电话接通,我跟客服描述清楚就是喝水的时候把水泼手机上了,手忙脚乱找抽纸时不小心按到了哪个按钮,车载电脑就突然报错,车就停了,然后就死也启动不了了,问他们能不能远距离给我指条明路。

  客服先生温和地说:“小姐,我们会以最快速度派遣救援车和工程师过来救援,离您最近的救援在四百五十公里处,到达您爱车的位置不出意外需要四个小时左右。”

  我踢了一脚我的爱车,问他:“先生,我要等四个小时?”

  客服先生充满人文关怀地说:“小姐,您带iPad没有?您可以看两三部电影舒缓下情绪,我给您推荐两部,最近新出的《无人区里有只鹌鹑》和《来自星星的你我他》都很好看。”

  我心算了下时间,心如死灰地说:“先生谢谢你,你们还是先尽力赶过来再说吧。”

  他说:“好的小姐,您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我思考了两秒钟,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先生你们车上的按键实在搞得太多了,你们今后的设计理念能不能向苹果公司多学习学习,比如只做一个home键,有没有这个可能?要是你们觉得有困难,把苹果公司收购了,把他们做技术的搞来给你们做设计,有没有这个可能?”

  客服说:“……小姐,您提了一个好问题,我跟总部反映反映。”

  我逃得是不太专业,但逃亡路上还花六七个小时跑去4S店修车这显然就太过离谱儿了。我打开危险报警闪光灯和示宽灯,从后备厢里拎出个登山包,经过一番艰难取舍,往里边塞了贴身衣物和一袋苹果、一袋橙子、俩火龙果以及药匣子,使劲按了按,努了把力把化妆包也塞了进去,然后拎着个保温杯背着包靠在应急车道的护栏旁,看有没有路过的车愿意停下来载我一程。

  手机地图显示最近的小城在二百五十公里外,看来还是搭顺风车先去城里住一晚,明早再看是不是能租辆越野车继续向北开。对了,保险起见,再租个司机。

  寒风凉薄,一个小时里,三辆车从我身边视而不见地呼啸而过,世情真是比寒风还要凉薄。第四辆车停下来时我起码愣了五秒,很难不怀疑它之所以停下来是不是因为爆胎了。

  汽车头灯的强光里,跳舞的雾尘无所遁形。高个儿男人打开驾驶门走下来,单一的强光下我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走近的身形,那身形却突然顿住,良久,叫了我的名字:“聂非非?”

  我拿手挡了挡眼睛:“……你谁?”

  他走到我跟前,整个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略长的头发,穿铅灰色皮衣和高帮靴,混血的缘故,脸部轮廓很深,眉眼极其英俊。

  我看了他半天,在大脑里搜索出三个字:“阮奕岑?”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淡淡道:“是我。”

  我说:“你还真是阮奕岑啊……”

  他右手从皮衣口袋里拿出来,完全省略了叙旧这一步,敲了敲我的前车盖:“出什么故障了?”

  我配合地也省了叙旧这步,将刚才和客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给他听,他打量一眼我的车,有条不紊地道:“你打个电话给客服,让他们先把车拖回去修好,我先载你去C市住一晚,明天送你去他们店里拿车。”

  记忆中的阮奕岑从没这么古道热肠过,我被他搞得不胜惶恐,说:“你载我一程去C市就好,明天我租辆车,这车就先扔4S店里,我赶时间。”

  他转头看我:“赶时间?你要去哪里?”

  我“跑路”还是不够专业,竟然脱口而出道:“长明岛。”

  他怔了怔:“你去那里做什么?”发问的速度和强度就像审犯人。

  我用尽平生智慧尽了最大努力在一秒内编出个借口:“去旅游。”

  他说:“大冬天去长明岛旅游?”

  我说:“我就喜欢大冬天去长明岛旅游。”

  他目光锐利,审视了我起码十秒,突然道:“真巧,我也去长明岛旅游,正好顺路,不如一起吧。”

  我愣了,问他:“你真要去长明岛?”

  他已经走到他自个儿的车后去打开后备厢,半身都隐在阴影中,低声道:“对,公司在那边有个年会。”

  他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我一想阮奕岑他们老家在H市,和S市的聂亦家相隔足有两千公里,且一个搞生物制药一个搞景观设计,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心中顿时淡定。

  这可不就是命运给了我一个酸柠檬,我靠运气就把它搞成了一杯甜柠檬汁?

  都还不用去租车行,上天就自动给我掉下辆奔驰ML650,还配了个司机。上天待我何其仁慈,开挂的人生真是不需要解释。

  阮奕岑问我:“你车上有没有东西要搬过来?”

  我说:“有一点儿。”

  他走过来打开我的后备厢,俩饱受车顶压迫的柚子立刻掉下来砸在他脚上,我赶紧跑过去捡起来。他目视面前堆到车顶的物资,问我:“聂非非,这是一点儿?”

  我赔笑说:“你要觉得多了,就看着搬,呵呵,看着搬,我不讲究。”

  坐上阮奕岑的车已近十点半,天上银月依旧,车窗外可见黑色的林木融在黑色的夜里,因是不同程度的黑,竟也称得上是种风景。

  真是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阮奕岑再见一面。当年我和他可是差点儿不共戴天,那时候我气性大,半夜都想跑去砸他们家窗户,结果六年后江湖再见,彼此竟然都能表现得这么自然……我叹了口气窝进座椅里,不由得佩服自己的宽容,果然是药吃多了,心灵也得到了净化。

  女朋友之间经常会聊一些恋爱话题,阮奕岑曾在我和康素萝泡汤闲谈中出现过一次,在有关初恋的话题里,而且是在话题的后半段。但其实很难定义该不该把阮奕岑放进我的初恋。

  话题始于康素萝唠叨完她自己的初恋,回头特别自然地就开始夸奖我:“非非,真的,我觉得你特酷。你说一个人吧,刚认识那会儿大家不熟悉可能会觉着酷,久了也就那样儿,你倒挺奇怪,你说我连你穿秋裤的样子都看过了,我怎么还是觉着你酷?”

  我说:“那是因为我就是酷。”

  她说:“但我就是特不明白,你这么酷一人,你还搞暗恋?你们酷哥酷妹界不都兴看准了直接就上吗?”

  我说:“看过《变形金刚》没有?威震天酷不酷?他那么酷不还暗恋擎天柱?”

  她说:“不对吧,威震天不是和大黄蜂一对吗?”

  我说:“你这个CP(配对)观倒是挺新颖别致的。”

  她想了想说:“聂非非,你丫带着我歪楼了。刚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往池子壁上一靠,说:“暗恋。”叹了口气说:“聂亦是我男神,你别拿暗恋俩字亵渎他,我这辈子能再见一次活的他已经心满意足,就跟你们追明星一个样儿。”

  她说:“我不追明星……”

  我喃喃说:“你们追明星吧,明星还开个演唱会,你还能买票去参观,要见一面其实也不难,聂博士那可真是活脱脱一朵实验室里拿军事级安保系统供起来的高岭之花,那实验室还建在珠穆朗玛峰上。”

  康素萝怜悯道:“你别感伤了,其实我没说你暗恋聂亦,我是说你暗恋那个什么什么阮奕今,说是你以前那个大学的学长,我听你妈说的。”

  我说:“小学语文及格没有?人叫阮奕岑,有点儿文化成不成?”一想:“不对,我什么时候暗恋阮奕岑了?”

  她缩在一边:“你妈说的。”

  我都想伸手过去照她脑门来一下,我说:“你妹啊,我这么酷,我能主动暗恋人吗?我妈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会动脑子自己想想啊。”

  她简直要缩成一团:“那,那你妈说的,你都快跟人订婚了。”

  我拿起池沿子上的红酒一饮而尽,说:“是有这么个事。”

  是有这么个事。

  我从十八岁开始相亲。

  我爸妈的意思是,咱们做生意的,找女婿最好能找个互相帮衬的,社交圈认识的公子哥儿没几个好人,而且我一大学生还是该以学业为主,所以咱也不进社交圈,还是老实本分地靠相亲。如果相亲对象里有双方都比较满意的,那就先开始交往着,培养感情,要是实在相不上中意的,找个对我们家没什么帮衬的女婿他们也认了。但是不希望我一开始就有所抵触,非要找个圈子外的,其实就为和父母唱反调,却非要说什么是追求真爱。退一万步说,如果圈子里实在是只剩下人渣了,我再朝圈子外发展也不迟。

  我觉得我爸妈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我又不是充话费送的,他们也不会害我,就老老实实配合相亲。

  我爸妈给我挑的相亲对象,基本上都符合五讲四美三热爱,比如他们都会扶马路上跌倒的老太太,就算被讹了还是会继续扶。头两个我没相上纯粹是对方长相不符合我的审美,我妈从中摸到规律,第三个就挑上了阮奕岑。

  其实在相亲之前我就认识阮奕岑,我们一个大学,他大三,念商科,我大一,念海洋生物学,我们同在学校的水下摄影俱乐部,一起随团出去拍过几次东西,属于彼此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物存在的关系。

  阮奕岑那时候在学校里以桀骜闻名,长得是那种秀气的英俊,却骑重型机车,在手臂上文身,听说还逃课,主专业是商科,辅修了个珠宝设计,商科念得一塌糊涂,在珠宝设计上展现的才华却令人瞠目结舌,有设计院之花的美名。

  因为他太有个性,我感觉我也挺有个性的,可能是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同在一个社团里,一直也没熟起来,两人连对话都只有过一次。

  那是第一个学年寒假,社团组织去三亚那边的水域拍东西,社长因为感冒嗓子废了,让我帮忙一个人一个人挨着通知。

  我拨通他的电话,问他:“阮奕岑是吧?2月7号组织去三亚拍东西,你去不去?”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我都以为拨错号了,他才说:“聂非非?”

  我说:“是我。你去不去?”

  他说:“你为什么问我?”

  我愣了,想说社长让我问的我就问了呗,这还有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结果他“啪”一声挂了电话。后来他也没去,但那次三亚拍摄还挺愉快的。

  这事过了大概有半年,我们就相上亲了。

  我其实一直觉得阮奕岑不太喜欢我,有个性的人彼此看不惯这很正常,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相亲完了就跟我妈说这事没戏,对方可能看不上我,因为我太有个性了。

  结果第二天我妈跑来跟我说,对方觉得可以先相处下去,问我什么意见。

  我傻了半天,说:“他长得是挺好,但我也没觉着喜欢他,当然我也没觉着讨厌他,某些方面我其实还挺欣赏他的。”

  我妈说:“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你先抱着能和他培养出感情的积极心态试着和他接触,要实在培养不出来再另说,又不是让你和他相处着就一定要结婚。我看这孩子除了经常逃课不太好,其他倒是蛮好的。”

  我就和阮奕岑先相处着了。

  做人女朋友就要有个女朋友的样子,自从相处开始,我每天都会主动和阮奕岑发短信汇报当天行程。汇报了一个星期,有天我去阶梯教室上贝类学的课,进教室一眼在倒数第二排看到他。

  和我同进教室的是同在水下摄影俱乐部的一个同班同学,我还和同学说:“那不是阮奕岑吗?看来他真是很爱水下摄影,还专门跑来选一门贝类学的课。”同学也大为佩服,她一个宿舍的朋友帮她占了位,她跟我摆了摆手先过去了。

  我目视了下教室后三排,看到除了阮奕岑旁边那个座位其他全被女同学坐得水泄不通,我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

  下课后我边收拾书包边问他:“阮奕岑你怎么也来听贝类学?你对这个特别感兴趣吗?”

  他一脸诧异:“不是你让我来陪你旁听的吗?”

  前后左右的女同学齐刷刷将视线盯过来。

  我看了他半天,说:“阮奕岑,我们谈谈。”

  一直走出教学大楼,看方圆五米没人跟着了,我问他:“阮奕岑,我什么时候让你陪我旁听了?”

  他停下步子,掏出他的iPhone7s按开屏幕给我看:“你不是给我发了短信吗?”

  我看了一眼罗列有致的短信,说:“我没让你来啊,我不就给你发了几个行程短信吗?”

  他皱了皱眉:“你发这样的短信不就是这个意思?”

  看他一脸理所当然,也不好跟他强辩,我就让了一步,说:“好吧,我就是这意思。”又顺嘴说了一句:“也到饭点了,咱们去哪里吃饭?”

  他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挑眉问我:“这是……还想让我陪你吃饭?”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要么你还是当没听见吧。”

  他说:“我听见了。”走了几步说:“跟上来,带你去吃湘菜。”

  那之后,阮奕岑经常跑到我们专业来旁听。由于他旁听的课程一般都是赶着饭点下课,所以课上完了很自然地就两人一起吃个饭。出于礼尚往来,我也去过他们班几次,想陪他旁听,但不幸总是赶上他逃课。我爸搞文化传媒,经常能拿到一些歌剧、话剧、舞剧、音乐剧的好票,课没陪阮奕岑上成,我就约他去看剧。基本上约他他就能到,可见打骨子里热爱艺术。

  学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我在追求阮奕岑的传闻,据说这消息已经传了有段时间,学校BBS上关注这事的帖子也置顶了两个多月。我一不上网,二不八卦,等到从水下摄影俱乐部社长口里听到这传闻时,阮家和我们家已经开始商议订婚了。

  社长跟我说:“以前阮奕岑实在太酷了,酷到性向成谜,以致学校里喜欢他的男男女女都不敢妄动。结果一看你追他,没追几天他就能陪你吃饭看电影,小伙伴们纷纷表示‘他也太好追了吧’的同时,都在眼巴巴等着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分手,好让她们也能试一试。”

  我说:“看来这真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恋情。”

  恋情两个字刚落地,自己先愣了半天。那之前我从没用过跟“恋”啊“爱”啊之类的字眼来形容过我和阮奕岑的关系。

  其实订婚这事是阮家先提出来,阮奕岑那时候准备出国,他爸妈的意思是最好我们能在他出国前订婚,回国后就结婚。

  商量订婚那一阵,我妈问过我爱不爱阮奕岑。我那时候表面上看着又酷又淡定,其实心里直发毛,毛骨悚然地问我妈爱是什么,有没有一个参考标准,让我参考一下我到底爱不爱阮奕岑。

  我妈嫁给我爸之前是个诗人,年轻时作的诗歌有新月派遗风,每当她说话时用比喻句我就有点儿听不懂。

  我妈循循善诱地跟我说,人的心就像是个玻璃房子,里面撒了花种,爱就像是阳光,有一天它突然照进玻璃房子里,然后你的心里就会盛开一朵花。如果你感觉你心里正盛开着一朵花,那就是爱情。

  我果然又没听懂,问她:“有没有更加通俗的解释版本?适合中小学生那种低龄版的?这个版本不太好懂。”

  我妈叹了口气说:“看来你只是和阮奕岑相处得好,订婚这个事我再和你爸商量商量。”

  结果没等我爸妈商量出个结果,我就和阮奕岑掰了。

  我和我妈谈话的那个周末,记不得是星期六晚还是星期日晚,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整个S市像是被泡在水罐子里。我正埋头在窗前整理前一阵拍的照片,突然接到阮奕岑的电话,说就在我们家门口,让我出来一趟。

  我挂了电话找出雨伞来撑着就往门口跑。

  大门口没看到阮奕岑,我又往外走了一段。远远看到阮奕岑跨坐在他那辆宝蓝色的重型机车上,昏茫的路灯下,背后的盘像一条黑底泛白光的蚯蚓,公路两旁开满了山茶花,过了雨水,莹润有光,灯下看着就像是簇拥的玉雕。

  走近了才发现阮奕岑没穿雨衣,我小跑过去将雨伞往他头上移,雨水顺着他半长的头发滴下来,划过脸颊,滴进他湿透的黑衬衣的领子里,就像江河汇入大海,陡然无形。

  我看他这连人带车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样子,赶紧打电话给陈叔让他把大门打开,打算先把阮奕岑弄进屋里换身干衣裳再说。

  他伸手拦住我,声音有些发哑,没头没脑地问我:“非非,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我说:“这有什么为什么,不是相完亲,你说我们可以先相处一阵子,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说:“我说你就答应?”

  我说:“当然我妈也给了我一些建议,我妈说……”

  他打断我的话:“你妈说?”

  我看他神色不太对,没接话。他面无表情地说:“所以你妈让你跟我交往,你就跟我交往,你妈让你跟我订婚,你也会跟我订婚?就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来不及说,他突然握紧拳头砸了一下机车手柄,满面怒火地问我:“被父母这么操控自己的人生,你就不觉得生气?不觉得痛苦?”

  我说:“阮奕岑你怎么了?”

  他极为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搭话,戴上头盔轰足油门,宝蓝色的杜卡迪像离弦的箭,沿着银黑色的水带子朝山下一路飞奔,扬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裤子。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没见着阮奕岑,也联系不上他。没几天,听说他和珠宝设计系的系花走得挺近。我感觉事态有点儿严重,无论如何得找他谈谈,专门拣了个空闲的下午去设计学院找他。

  结果刚踏进设计学院大门就被一群女生堵住,说她们学院不欢迎我。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们,今天我无论如何得见到阮奕岑,他要是个男人,就别躲在一帮小丫头后面。

  小丫头们急了,表示阮奕岑什么都不知道,纯粹是她们看不惯我伤害他。她们觉得,因为最近阮奕岑下课没去找我了,所以她们猜是我和阮奕岑闹了矛盾,而如果我俩闹矛盾,阮奕岑是绝对不可能有错的,那错的就只能是我了,所以说是我伤害了阮奕岑。我觉得她们真是逻辑分明。

  我在门口被挡了起码有五分钟,正不耐烦,珠宝设计系的系花突然出现了。

  系花提议说,大家挡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一方要进去,一方不让,谁也不妥协,这矛盾又不能通过打群架解决,那就照传统规矩挑个竞技活动吧,谁赢了听谁的。

  双方都表示赞成,通过抽签定下了网球比赛。

  而我这辈子最狼狈的半小时,就发生在那天下午三点,S大的室内网球场,和珠宝设计系系花一对一单打。

  康素萝对这个环节大感兴趣,靠在池子壁上问我:“你那时候就没觉着系花起坏心?也许是她们布了个局故意整你?”

  我说:“谁一天到晚活得跟宫斗似的能想到那儿去?顶多就是觉得天不佑我,竟然抽出个我最不擅长的网球比赛。”

  康素萝说:“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太对头的?”

  我抄手想了想说:“系花把球直接往我脸上打的时候。”

  康素萝没见过世面似的捂住了嘴,说:“不会吧,我以为她们只是想在大庭广众下痛赢你一场,好出出你的丑……”

  我教育她,说:“康素萝,人心有多好,人心就有多坏。”

  其实她们珠宝设计系系花也没多漂亮,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她的名字,转学后干脆连她这个人长什么样都忘了。只是记得那场比赛,开球时黄色的小球狠狠砸在我腿上,一百多公里的时速,小腿胫骨狠狠一麻,麻过之后就是钻心地疼。

  系花惊讶地一只手捂住嘴,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失误失误。”

  竞技活动难免失误,我没多想。结果赛途中她打过来的第二只球又砸在我腹部,我疼得弯腰,系花双手合十再次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失误失误。”

  道歉还没过三分钟,第三只球已经带着旋风般的力度直接打在我右腮上,砸得我脑子直发昏,手指挨上去,半边脸都是木的。

  系花抄手站在球网对面,忍着笑说:“哎呀,今天怎么老失误啊,聂非非,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观战的全是她们设计学院的女生,人群里一阵哄笑,但也有两三个不忍,议论传进我耳中:“聂非非看着怪可怜的,系花她是不是玩儿得太过了?”

  我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被人耍了。

  康素萝听到这里,满腔怜爱地捧住我的脸说:“非非,你当时一定特别无助吧,被欺负得那么惨,报复吧,你网球又不行,没那技术把球也发到系花身上去,怎么办呢?你是不是都不相信人生了?换我我一定哭了,你没有哭吧?”

  我赞同地说:“是,真是懊恼死了,我网球技术不行,也不能以牙还牙,把球也发到她身上去。”

  康素萝继续捧着我的脸,温柔地说:“可不是吗?”

  我说:“所以我撂下拍子走过去直接上拳头把系花揍了一顿,把她揍哭了。”

  康素萝说:“……”默默地放下了我的脸。

  我说:“你觉得我不该揍她?”

  康素萝说:“我本来以为剧情应该是你被欺负了,楚楚可怜地站在那儿,然后阮奕岑突然出现英雄救美,你们俩的心结由此解开。”

  我说:“开玩笑,我们炫酷一族最烦楚楚可怜。被人耍不要紧,被人可怜问题就大了。”

  康素萝想了一下,说:“你这么讨厌楚楚可怜,那万一要是你的男神聂亦正好就喜欢那种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呢?”

  我说:“不能因为我男神喜欢那种女生我也得喜欢那种女生吧?”

  康素萝说:“不是,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你能和聂亦谈恋爱,他希望你能楚楚可怜一点儿,你怎么办?你要为了他放弃自我吗?你代入一下?”

  我试着代入了一下我和聂亦谈恋爱,立刻说:“放啊,别说楚楚可怜,他要让我对着海棠吐血我也能当场吐给他看,他让我吐三升我绝不吐两升。”

  康素萝说:“聂非非,你不是吧?”

  我往杯子里倒酒,一口气喝了一半,说:“为了男神,我就是这么豁得出去。”

  总之,阮奕岑那天没出现。之后听说系花进了医院。

  其实我揍人有轻重,她那么点儿伤,痛当然是痛,住院却远远不至于,可能是怕我揍了人不算还要继续追究,先使出哀兵之计。我也去医院躺了两天,因为被系花那三下打得有点儿轻微脑震荡。

  出院后才知道学校里关于这件事传得有多离谱儿。说我因为阮奕岑和珠宝设计系系花多说了几句话就打去设计学院找人家系花麻烦,和系花比赛打网球,却因为打不过人家竟然恼羞成怒,扔掉网球拍直接把人家系花给揍了。

  回校第二天在部活动室碰到水下摄影俱乐部的社长,她大着胆子问我:“你把设计学院系花揍了那事是真的?”

  我说:“揍了她是真的,因为和她争风吃醋才揍了她这原因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社长说:“我也觉着奇怪,你打人一直都挺有格调的,为这么不着调的理由动拳头不是你风格。”

  我说:“还是组织理解我。”

  组织立刻说:“这系花够坏的啊,我看那谣言八成也是她散布的,你说你要不要给澄清澄清?”

  我说:“我揍了,我爽了。我又不去竞选学生会主席,非得让大众理解我,有什么好澄清的?”

  组织思考了三秒钟,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说:“主要是我现在没不爽,她要再惹我不爽,我还揍她。”

  这事就算揭过,但几天之后,剧情突然出现了神一般的转折。听说珠宝设计系系花在医院里跟阮奕岑告白,阮奕岑接受了。

  当晚阮奕岑他爸妈就赶到我们家道歉,说阮奕岑这阵子正叛逆,前一段还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因为他们一直夸我好,可能他非要和家里犟,才做出这种事,他们一定把他劝回来,亲自押到我面前跟我赔礼谢罪。

  这件事把我气得够呛。我觉得他再中二也不至于中二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我们是处在一段关系中,这段关系明文规定了不允许有第三人插足。如果他确实觉得跟我没法儿再相处下去,至少要通知我一声,表示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我一定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和理解,这是起码的尊重。

  我妈看我气得想去砸阮奕岑窗户的反应有点儿吃惊,问我:“非非,你是不是对奕岑他……”

  我说:“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啊,有什么事大家不能当面好好说,非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我们不是已经开始谈订婚了?他这会儿又去找了个第三者?”

  我妈说:“我去和你爸聊聊。”又苦口婆心叮嘱我:“无论你有多生气也不能砸桌子上那套茶具啊,那是你曾爷爷留下来的,旁边的玻璃杯你倒是可以随便砸。”

  晚饭后我妈到我房间,和我东拉西扯闲聊了半天,中途说:“前阵子我看到你喜欢的那个水下摄影师在Y校开了个专门的水下摄影课程,你看要不要转到Y校去?”

  我一听,立刻将阮奕岑抛在脑后,问我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妈说:“你知道要申Y校,GRE得考到多少分吗?”

  我说:“不知道。”

  我妈说:“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好好背单词,我去学校给你办个病休。”

  后来我和康素萝说,如果人生路上遇到什么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就去背GRE单词吧,花二十天背完两万五千个单词,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拼antihistamine(抗组织胺药)这样的你除了GRE考试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的单词,你的人生一定能进入一个全新境界。

  反正等我背完两万五千个单词后,阮奕岑在我这儿就变成朵浮云了。

  直到六年后,在这条开往C市的冬夜的高速路上再遇到他,这朵浮云穿越六年光阴,才终于具象起来。

  03.

  次日天阴有雨,雨倒不是特别大,落到车窗玻璃上却足够演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泪印子。泪水从人脸上流下去就像是那样。

  我妈从前特别喜欢雨天,常常充满感情地跟我说,雨水其实是他们诗人的眼泪。后来有一个大雨天,我妈应邀去参加一个饭局,不幸被路上的积雨泡坏了她刚上脚的孔雀毛凉鞋,那之后,我妈再也没提过雨水是他们诗人的眼泪。但她似乎很舍不得这个比喻,有一回早上散步,我听见她跟我爸说:“夏天的晨露其实是我们诗人的眼泪。”我爸说:“你们诗人的世界我真是搞不明白,上回你不还说雨水是你们的眼泪吗?”我妈说:“都是我们的眼泪行不行?我们天生眼泪多行不行?”我爸就没说话了。

  想起这件事的一瞬间,我有点儿想念我爸妈,但下一秒,我立刻硬起了心肠。

  阮奕岑的毛病是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喝杯现磨咖啡,早饭后我径直往酒店咖啡座找他,果然看他坐在那里看报纸。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抬头瞟了我一眼,问我:“东西收拾好了?”

  我点了点头。他将报纸翻过去一页,说:“等我十分钟。”

  我“嗯”了一声,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画报。

  大清早的咖啡座也没什么人,除了我们,唯有右前方一对时尚女性坐在那里聊购物。

  画报翻了两页,那对女朋友当中扎马尾的那个突然立起来一本杂志,将封面指给她的同伴说:“哎?商业圈原来也有这种帅哥啊?”

  她同伴看了一眼,道:“啊,我认识,聂氏制药的少帅聂亦。”

  我画报没捏稳,“啪”一声掉在了桌子上,阮奕岑越过报纸扫了我一眼,我假装没事地重新拿起画报。

  扎马尾的道:“就是那个聂氏制药?”

  她同伴点头道:“这照片没真人帅,大前年我还在《新闻晚播报》做的时候,他们公司的产品推介会上我见到过他一次,真人真是,气质好得不像话。对了,说起来这人挺传奇,去年又开始续拍的那部美剧《生活大爆炸》看过没有?他的经历完全就是一个谢尔顿,十四岁考入N校读生物学本科,十六岁考入Y校读细胞与分子生物学博士,十九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留校一年后回国继承父业,牛掰得不行。”

  扎马尾的将嘴张成O形道:“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了,他是不是和电影明星杨染闹过绯闻?”

  她同伴说:“你记错了吧,聂少这方面没什么绯闻,简直就是朵高岭之花,别说和明星闹绯闻了,他正式的女朋友也只交过一任。”

  扎马尾的立刻说:“他竟然交过正式的女朋友?这样的人还交什么女朋友?做人做到这种程度就应该一辈子也不交女朋友,利用有丝分裂产生下一代才符合设定嘛。”又问道:“他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也是个学霸吧?”

  她同伴说:“听说是他Y校的学妹,但不是什么学霸,在Y校靠混毕业的。你知道的,那种富二代,学的是海洋生物,后来却因为专业知识不过关,跑去搞了摄影,是个典型的富二代学渣。”

  扎马尾的不能置信道:“那他到底怎么爱上他那女朋友的?听起来简直毫无可取之处啊。”

  她同伴说:“跟爱没关系吧,你知道他们那样的人,正式交的女朋友基本上都是父母定的,为家族利益,没的选择,也怪可怜的。”又道:“听说当时他女朋友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他爸帮他选的这个富二代学渣,一个是他妈那边的一个好朋友的女儿,叫简什么的,那个女孩我倒是见过,那时候还在读大学,在聂氏实习,长得真是特别清纯漂亮,那女孩没被选上可能就输在家世上吧。”

  说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良久,扎马尾的说了一句:“有钱有什么用,学习好有什么用,十九岁拿博士有什么用,还不是得让父母包办婚姻,包办婚姻真是害死人。”

  我靠在椅子上喝柠檬水,想这谣言还有谱没有,我怎么就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学渣,不过看不出来人民群众对富二代的婚姻普遍抱持着这么大的同情。但也说不准,去年被女明星老婆家暴的某个长得像《西游记》中金角大王的富二代,据我所知就没得到过人民群众的同情,看来这事主要还是看脸。

  真是令人百感交集。

  对座的阮奕岑已经开始收拾报纸,突然说:“我们当年应该也算父母包办。”

  我说:“你给包办婚姻一条活路,我们那不管横着算还是竖着算都不算包办。”

  他站起来率先走到过道上,目光望向窗外,说:“其实,有时候父母的决定……也不一定是错误。”

  我隔着半米看了他起码十秒,问他:“你现在这么懂事你家里人都知道吗?”

  他把手放进裤兜里,另一只手里拿着车钥匙,站在那儿问我:“你呢?你孤身一人跟着我去长明岛你家里人都知道吗?”

  我打了个冷战,说:“阮奕岑,你没打电话告诉我爸妈吧?”

  他皱眉说:“我不知道你爸妈的联系方式。”然后审视地看着我道:“为什么不能告诉伯父伯母?”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因为他们会告诉……”聂亦的名字即将出口,突然打住。

  阮奕岑却逼近道:“他们会告诉谁?”

  我愣在那儿。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复杂,声音压得极低,说:“他们会告诉……你男朋友?”

  我恍惚了半秒,阮奕岑可不傻,到这一步绝不会相信我是去长明岛旅游。

  我定了定神,说:“阮奕岑,实不相瞒,我和男朋友闹了矛盾,正离家出走,我妈不知道,你帮我个忙,别打电话让她担心。”

  他蹙眉看了我很久,说:“你不见了,你男朋友就不会告诉你妈?”

  我说:“他不会,不到最后一步,他不会让老人家担心。”

  他突然冷笑:“聂非非,你自私也要有个限度,你也知道老人家会担心?”

  我说:“有些事你不明白。”

  他抄着手:“那你就负责给我说明白。”

  我笑了笑说:“这事跟你说不明白。”

  他眉毛挑高,说:“聂非非,你永远是这样,有了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是走,六年了,没有一点儿长进。”

  我说:“阮奕岑,看来是到了我们该分道扬镳的时候。”

  他拧着眉,就那么看着我。我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他使劲捏了捏手里的车钥匙,声音有些哑,问我:“你和他闹了矛盾,你想让他去长明岛和你认错?那样你就会原谅他?你想要一场浪漫的讲和,所以离家出走?”

  我知道他误会了,但还是说“是”。

  他从外套里拿出一盒烟,挑了一支拿在手里,却看到旁边的禁烟标志,又将烟放回去。他说:“他能猜到你去长明岛吗?”

  我说:“能。”

  但我知道,聂亦不会猜到我去了长明岛。或者他能猜到,但,没有时间了。

  阮奕岑沉默了许久,说:“我送你去,这样安全些,我不会通知任何人。”

  上车的时候,阮奕岑问我:“其实当初你也希望我去美国找你?”

  我正在扣安全带,回头问他:“你说什么?”

  他没再说话,紧紧抿着嘴唇。

  汽车在微雨中上路,旅程尽头就是我的归途。

  车上挂着一只琉璃的平安扣,就像是催眠师使用的那种小道具,在我眼前规律地晃来晃去。

  我想起我和聂亦是怎么认识的。

  当然不是如流言所说我们是在Y校结缘,我们也没法儿在Y校结缘,这里有一个致命的硬伤:我去Y校读书的时候聂少他已经回国一年多了。

  我从十二岁开始立志当水下摄影师,因为这个才选了海洋生物学做主修专业。在Y校苦读三年,提前修完学分拿到学位后,我就高高兴兴地跑去追求梦想去了。

  那是三年前。

  平安扣摇摇晃晃,玻璃外是摆来摆去的雨刷,我想也许我应该睡一觉,小说里不是常有这种情节?某人身处绝境,睡了一觉突然发现穿越到所有坏事都还没发生的那一天,然后重新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虽然除非我穿越到科技领先地球人至少一百年的外太空,不然是没法儿改写我的命运了,但如果真有穿越,至少让我能穿到2017年5月21日那一天。我想将这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再来一遍。

  意识逐渐模糊,2017年5月21日,那一天我是怎么过的来着?

  对了,那天我刚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南沙海底拍摄,坐下午五点四十分的航班回了S城,我妈带了一套礼服裙来机场接我,见我第一句话就是:“闺女,有个派对你得和我去应酬一下,我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给你化妆梳头,衣服你就在车上换,赶时间。”

  我背着个硕大的登山包,把头上的棒球帽帽檐一掀掀到脑后,说:“不是吧,我光化眼妆就得花半个小时,还不算剪双眼皮贴的时间。”

  我妈说:“今天这个派对你不用化那么好看,过得去就成,你爸一熟人办的家庭派对。说是家庭派对,但我听说是他们家老太太不好了,希望走之前能看到唯一的孙子结婚,所以专门办来给他儿子相亲的。”

  我说:“这不跟童话里王子选妃似的?那我不该化得更好看才行啊?”

  我妈皱眉说:“齐大非偶,最主要是他儿子那性格太糟糕了,我真是不乐意带你去。但不去又不太好,咱们露个脸打个招呼就回去,你也没漂亮到不化妆就能艳惊四座那地步,我觉得你不好好化妆,一大堆漂亮姑娘里不至于就出挑到让他儿子一见钟情。”

  我说:“那不化不就结了。”

  我妈打了个哆嗦,说:“你没看电影是怎么演的,大家都化妆,你非不化妆,不是一眼就注意到你?不是一眼就觉得你特别?枪打出头鸟啊,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那你们不能说我出差还没回来啊?”

  我妈叹了口气说:“你爸是个猪队友,人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在做什么,他就特开心地跟人炫耀说你在南沙拍东西,今天下午会回来,还说你坐的是近年来从不延误航班的国航,五点半就能到S城。人就说真巧,那天家里正好要办个派对,带太太和你女儿一起来参加吧,大家热闹热闹。”

  我说:“我爸人呢?”

  我妈轻描淡写地说:“在家里跪键盘。”

  司机将我们送到郊区某个大宅时已经七点半了,院子里亮起灯,远远听见有音乐声。我在淳朴的南沙与大自然和各类海洋生物做伴了整整一个月,回来看到这璀璨的人间灯火一时有点儿不能适应。

  大厅是欧式设计,一屋子的红男绿女,大多是不认识的面孔。我妈带我去和派对主人打招呼,称对方聂太太,让我叫聂伯母。我心想原来这家也姓聂,S城做生意的聂家还挺多。

  我妈带我去见了几个她的朋友,完了放我自己去找东西吃,跟我约定好半个小时后咱们就告辞,借口都是现成的:我爸病了留他一个人在家不放心。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洗手时晃眼一瞟,从洞开的窗户里看到院子深处竟有一片蓝光。天上有星,星光下约莫能看到丛丛树影,而那片蓝光就坐落在树影中。

  所有的水下摄影师都有探险精神,特别是海洋摄影师。我一看表,离和我妈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多分钟,想也没想就噌噌噌下楼往院子里跑了。

  我其实很爱迷路。

  但这天晚上竟然没有迷路。

  院子里种了很多树,我找到一条小溪,顺着小溪旁的石子路探进迷宫一样的林园中。溪水淙淙,水边开满了蓝色的勿忘我。勿忘我顺着溪水绵延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融进夜的深处。

  而那片蓝光就坐落在溪流的尽头。

  走到它跟前,我才发现这竟是座玻璃屋,但与我见过的所有玻璃屋都不一样。四围做墙的玻璃壁是一个大约二十厘米宽的夹层,里面灌满了水,形成一个完完整整的水世界,水草、珊瑚、雨花石中游移着色彩绚丽的热带鱼,那幽蓝的光线正是从玻璃壁中来。

  我试着伸手去碰触它,玻璃和我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有夜色的冰凉。我在那儿自言自语:“这房子怎么造的,简直就像从安徒生童话的海底王宫里偷出来的一样。”我边沿着玻璃走边数里边的热带鱼种:“剑尾鱼、蓝珍珠、红美人、七彩霓虹、黄金雀、白云山、咖啡鼠、玻璃鱼……”

  突然听到有人说:“这些鱼你都认识?”

  我吓了一跳,抬头时却看到玻璃对面立了一个人影,黑色的长裤,白色的衬衫,袖口挽起来。玻璃屋中没有灯,一切都模糊得近乎神秘。隔着玻璃和水,传过来的声音竟然这么清晰,也不知道是什么科技。

  我问他:“你也是客人?”

  玻璃壁后种了几株散尾葵,他站在散尾葵的阴影中,被垂下的巨大叶子挡了脸。玻璃中聚起又散开来的热带鱼将他的影子搅得有些散碎,他没回答我的话,只是伸手点了点玻璃中一处,问我:“这是什么鱼?”声音偏低偏冷。

  这里每一段空间里混养的鱼都搭配得挺专业,但这一位竟连里边养的什么鱼都不认识,我想这一定是客人了,回答说:“红肚凤凰,看到它鳍上的花纹没有?就像凤凰一样。”

  他的手又指向另外一处:“这个呢?”

  我说:“哇塞,蓝茉莉。”

  他停了一下,说:“这个很特别?”

  我说:“你不觉得它长得好看?所有的观赏鱼我最喜欢这一种。”我和他攀谈,“这地儿真好,比里边有趣多了,你也是觉得无聊才出来的?”

  他赞同道:“里边是挺无聊的。”

  我叹息说:“这家儿子真可怜。”

  他说:“可怜?”

  我说:“这不是个相亲派对吗?”

  他顿了顿,问我:“相亲不好?”

  我坦白地说:“相亲没什么不好,但为了立刻结婚而进行的相亲也没什么好,所以我觉得他家儿子可怜。”

  一小群白云山结伴从我眼前游过,上层的水域突然变得洁净平稳,我看到和我隔着玻璃说话的这个人的下巴。衬衣扣子被打开了,隐隐现出一点儿锁骨,这人有非常好看的锁骨。

  他可能没注意到我不礼貌的视线,接着我刚才的话道:“你也是来相亲的,也有可能被挑上,被挑上的话,岂不是和他一样可怜?”

  我开玩笑说:“那也不一定,我搞水下摄影,特烧钱,要他们家儿子真看上我了,我就有钱买潜水器去搞深海拍摄了。”

  但他似乎并没听出来这是个玩笑,说:“所以,你结婚是为了钱?”

  我想了想,说:“你看过一本小说没有,里边的女主角说她最想要的是爱,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她还有健康。”

  他说:“《喜宝》。”

  我说:“对,我当然希望有爱,如果没有爱,那就给我钱,如果没有钱,有健康我也会觉得幸福。”

  他没说话,这被树影围起来的空间突然寂静下来,唯有光蓝幽幽的,鱼群悠悠闲闲的,还有玻璃屋外的月见草……月见草开了花。

  我正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寂静,手包里电话突然响起,我一看是我妈的电话,忙道:“我有点儿事得先走了,改天聊。”

  沿着小溪一路往回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连对方名字也没问,脸也没看清楚,改天就算见面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聊什么。

  但是那玻璃屋真像一个梦,那场谈话也像一个梦。

  04.

  第二天在美容院和康素萝碰头,她一脸阴沉,眉毛差一点儿就要拧到额头上去。康素萝长相甜美,就算做出阴沉样来也是一种甜美的阴沉。但我还是关怀了她一下,我说:“康素萝你这一脸菜色难道是又有学生在你的课上看唐七的小说?”

  康素萝哭丧着脸说:“你还来调侃我,你知不知道林琳云说你坏话,我都气炸了,跟她吵了一架,结果居然没吵赢。”

  我想了半天,我说:“林琳云……谁啊?”

  康素萝说:“就我们隔壁邻居,家里卖电器的,听说以前高中和你一个班。”

  我说:“我忘了高中班是不是有这么号人了,可能这人太没存在感了,她说我什么来着,值得你气成这样?”

  她嗫嚅着说:“就假清高啊,自我啊,不合群啊,老觉着自己特美什么的。”

  我说:“妈的。”

  她赶紧说:“你别气,别气啊。”

  我拿出个小镜子来特别认真地照了照,跟她说:“但我真觉着我挺美的,你觉得呢?”

  康素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美你妹啊。”

  我妈那时候正打电话过来,我按了免提,我妈在电话那边第一句话就是:“刚刚谁在说脏话?”

  我立刻把康素萝卖了,我说:“是康康。”

  康素萝不甘示弱地说:“伯母,非非正背着您抽烟呢。”

  我一没留神从椅子上摔下来,连忙对我妈说:“那就是个香烟形状的棒棒糖,别听康素萝乱讲,我又不是什么不良少女,为了扮酷还专门找支烟来抽,哈哈哈。”

  我妈说:“别跟我哈哈哈,有正事,你把电话先接起来。”

  直到车子发动,我仍在回味我妈电话里的话。

  我妈沉痛地跟我说:“聂非非,你雀屏中选了,聂家的儿子想请你喝个茶。”

  我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每个昨晚去相亲的都被聂家的儿子请去喝茶了吧?”

  我妈说:“不瞒你说,我第一反应跟你一样一样的,还让你爸去打听了一下。但据说就只有你被请去喝茶啊,你说你连妆都没好好化,你还穿了条丑得惊人的土黄色礼服裙,聂家儿子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我说:“开玩笑,区区一条土黄色礼服裙怎么掩盖得住我炫酷的气质。”

  我妈“啪”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但十秒之后她又打了过来。

  照我妈的意思,就算我真有什么魅力让聂家儿子对我一见钟情,但聂家为什么急着娶媳妇儿大家心知肚明,她郑丹墀绝不是卖女求荣之辈,她的建议是出于社交礼貌,下午这个约我还是得赴,但她希望我在和聂家儿子喝茶的过程中,表达一下我们家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有礼貌地将对方的垂青婉拒掉。对这件事我和我妈的看法不同,我觉得婉不婉拒还是等看了对方的脸再做决定,万一长得好看其实也可以先交往一阵子。

  喝茶的地方定在一瓯茶。一瓯茶是个茶文化园,听说这名字来自唐诗中的“酒醒春晚一瓯茶”。园子里有十来家茶社,建园之初,这些茶社已被本市各大公司订购做私人会所,主要用于招待各自的贵宾客户,因此不对外开放。聂家的茶社名字很有意思,叫香居塔。

  我开车找了半天才找到正门,停好车在门口做了身份识别,一个穿藏青色连衣裙的高个儿美女要领我进园,我将墨镜摘下来跟她说:“你给我指一下从这儿到香居塔怎么走就成,我自个儿进去。”

  园子里种了许多园林树,我能认出来的是刺槐和凤凰木,正值花期,花簇从绿得鲜亮的叶子里冒出来,像一盏盏宫灯挂在树间。园林深处,露出一座极有古意的仿唐代木造式建筑,照刚才那高个儿美女的说法,这就是香居塔。

  门口没半个人影,长长一排屋子只有居中的一间开着门,我脱了鞋从那道门走进去。入眼的首先是道五色帘,撩开帘子是个小巧的外间,又有一道帘子,隔开内里的茶室。透过帘子能看到茶案上搁着个银制风炉,咕嘟咕嘟煮着水,茶案后穿深色亚麻衬衫的男人席地而坐,正低头翻看着一本什么书。

  我咳了一声,边说“打扰了”边撩起隔断茶室的五色帘,男人从书上抬起头来。

  我手里还握着一大把琉璃珠帘,毫无征兆地就愣在了那里。

  这是一个怎样的相遇。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理解了我妈从前说过的那个关于心是一个玻璃房子的比喻。

  那张做我电脑桌面做了好几年的英俊面孔蓦然跳进眼中,就像是一束阳光突然照进我心中的玻璃房子。有一颗种子奋力挣脱土壤的束缚,揪得心脏一疼,种子在一刹那长出小芽、长出花茎、长出叶子,然后在最高最高的顶上,开出了一朵巨大的、雪白的、美丽无比的花。

  心上蓦然盛开的这朵花让我整个人都木了,我喃喃说:“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男人合上书道:“你没走错。”小小的空间一时静极,能听到风炉上煮水的茶釜里发出轻微的响声。男人抬手从一只折枝花形状的银制盐盒子里取出些盐花来,边往茶釜中加盐花边说:“我是聂亦,聂小姐,我们昨晚见过。”

  在最好的梦里我也不敢想这个。

  我曾经和康素萝说,这辈子能再见一次活的聂亦已经心满意足,这是真话。

  我最奢侈的梦想,是哪天聂亦能去某个大学再做一次讲座,然后我能搞到个第一排的座位安安静静坐那儿听他讲俩小时报告,连在他的报告上录像这个事我都不敢想。

  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就坐在我的面前,还和我说话,还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姓氏。

  我做了起码三十秒的心理建设,跟自己说,聂非非,不能因为相亲碰上男神你就扭捏你就紧张,放轻松点儿,就当商场抽奖抽中和男神共喝下午茶了,enjoy(享受)过程就好,结果其实不重要。你看,你都和男神说上话了,这辈子关于男神的人生梦想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番地实现了,你要知足啊聂非非。

  做完这套心理建设,我就淡定了。

  我放下帘子走过去盘腿坐在茶案对面空置的软垫子上,特别镇定地接着聂亦刚才的话说:“我们昨晚见过?可我在你们家客厅逗留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伯母说你在楼上休息,没等到你下楼我们就告辞了。”

  茶釜里的水又开始沸腾,聂亦取了一勺出来,边往水中添茶末边道:“如果没有爱,就给你钱,如果没有钱,有健康你也会觉得幸福。你说这是你对婚姻的看法。”说这话时他微微低着头,手上添茶的动作老道又漂亮。

  我愣道:“昨晚玻璃屋里那人原来是你?”

  他将茶筒放到一边,答非所问道:“聂小姐,冒昧问一句,你对你未来的丈夫有什么要求?”

  我才想起来这是个相亲。

  我从十八岁开始相亲过无数次,简直阅人无数,但从没有哪个相亲对象这样直接,最直白的也会花十多分钟先和我谈谈人文艺术暖一下场。

  我一想反正这也是场不抱什么希望的相亲,就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妄想全说了,我说:“长得好看,聪明,有钱,爱我,性格好,还忠贞。”

  他拿了两只浅腹碗来分茶,说:“除了第四点,我想我都可以满足。”

  我说:“……什么?”

  他将一只茶碗递给我,用谈生意的口吻问我:“聂小姐,你有没有兴趣做聂家的儿媳?”

  我几乎是木愣着从他手里接过茶碗,接过来之后赶紧放在茶案上,生怕让他看出我手在抖。我说:“除了第四点,第四点什么来着?”

  他平静地说:“爱你。”

  日光照进窗户,落在花梨木的茶案上,落在青瓷茶碗上,落在聂亦挽起的袖子上,宽阔的肩膀上,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是漆黑的颜色,像是去年生日时我妈送我的黑宝石,有冷色的光,安静又漂亮。他坐在那个地方,和这古意盎然的茶室浑然一体,在我看来,他自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这件艺术品五秒之前跟我求婚来着。

  我静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种浪漫的情绪里自拔出来。

  我喝了口茶,跟他说:“聂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性取向之类的问题?或者你其实有一个深爱的女性,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但你家里人又逼你结婚,你不得已要找一个代替品?”

  聂亦看了我好半天,良久才道:“我没有那些问题。”

  我正松一口气,他突然道:“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苯基乙胺、脑下垂体后叶激素,我认为爱情由这些东西组成,没什么意义。”他握着茶碗摇了摇。“但婚姻是一种契约关系,彼此都有义务和责任,我没法儿给的是需要爱的婚姻,其他的所有义务和责任我都能尽到,而你想象中的婚姻也不是非爱不可,给你钱买潜水器你就会觉得幸福,我认为我们很合适。”

  我有一瞬间被他关于爱情的论点震惊到,但转念一想科学家看这个世界是和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要不怎么是科学家。对方可是聂亦,被军事级安保系统供在珠穆朗玛峰的高岭之花,邀我假结婚,我简直撞了大运。

  我说:“假结婚现在其实也很……”流行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聂亦打断。他皱眉:“假结婚?不,我们会有小孩儿,通过试管培育。我知道你需要一点儿时间来考虑。”

  我试想了一下我竟然可能会和聂亦有小孩儿,心里的那朵花一瞬间盛开得更为巨大,就快要膨胀开来。聂亦不懂爱情,一定不知道我看他的目光是怎样的,我从前也不懂,但这真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就像我妈所说的那样,只要你心中盛开了一朵花。

  我问聂亦:“你真的会给我买潜水器?”

  他点头:“真的。”

  我说:“好啊。”

  他愣了:“你说什么?”

  我欣然说:“好啊,我们结婚。我叫聂非非,你不用再叫我聂小姐。”

  他搁下茶碗,探究地看了我两秒,道:“为你好,你再考虑两天回答我也没关系。”

  我生怕他变卦,赶紧说:“不用再考虑了,你看我这淡定的表情像是一时冲动吗?潜水器就是我人生的究极奥义,你给我买潜水器,我跟你结婚,我觉着挺公平挺和谐的,赶紧跟你父母报告这个好消息吧,你奶奶不是还等着?我也得回家和我妈说一声。”

  他说:“你母亲好像不太喜欢我。”

  我听出来他的潜台词。

  我眯着眼睛看他,这个角度真好,如果这么来拍一张照片,一定比我电脑桌面上那张好看。我跟他说:“所以聂亦,你不能和我妈说你是因为我喜欢钱才想和我结婚,你必须跟我妈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她是个诗人。”

  离开香居塔的那一刻,我回头隔着两层珠帘看仍坐在那儿等秘书的聂亦。他喝茶,还收集茶器,花梨木茶案上的茶具大多是古董拍卖品,我在拍卖行寄给我爸的拍品杂志上看到过。他原来对这个感兴趣。我牢牢记在心里。

  聂亦真倒霉,怎么就找上我了,他一定不知道我对他的企图心。

  我希望我的婚姻里能有很多很多爱,最好是两个人的爱,如果聂亦不能给,我就多爱他一点儿,反正我感情特丰富,我也不觉得爱情是激素。

  那是2017年5月22日,我和聂亦就是这样开始的。

  回到市区给康素萝电话,她还在美容院,我开车过去找她,和她讲述了这番奇遇。

  康素萝裹着毛巾泡在药浴盆子里和我说:“非非,这的确是一番奇遇,堪比爱丽丝梦游仙境,不过聂亦他既然在S市,家里又是开公司的,那和你们家有交集是很正常的事,你要见他一面应该也不是特别困难,他相亲相上你这也在逻辑可接受的范围内,怎么你以前说起他,活像他是住在冥王星上似的?”

  我说可说呢,其实回头想想我们的确是一个世界的对吧?我以前怎么老觉着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呢?

  康素萝捂着脑袋说:“你别在我跟前晃了,我头晕,还有,离你见他这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你怎么还这么激动呢?”

  我说:“我、没、激、动。”

  她说:“你看你说话声音都在抖。”

  我说:“我、没、抖。”

  康素萝懒得理我,叫来美容师,请她给我拿个iPad玩儿,好让我冷静一下。趁我开网页的空当她琢磨着说:“非非,但这婚姻还是不正常啊,没有爱情做基础,这婚姻得多危险?你又不是真爱钱。”

  我埋头浏览网页,说:“你不能这么看这个问题,你想想,我要嫁的是男神啊,男神不爱我这不挺正常?但男神愿意给我钱花,男神还愿意拿他的基因出来跟我生个小宝贝。”我回味了半天,在那儿美得不行,跟康素萝感叹:“你说我这是什么运气?”

  康素萝不太想理我地打算转移个话题,她探头过来:“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全神贯注……妈的你居然都在看婴幼儿衣服了?”

  我说:“你看,这个企鹅宝宝装是不是可爱得不行?”

  我妈对我和聂亦下午喝的那顿茶根本提不起兴趣问,我从小到大都听话,她可能觉得我已经照她的建议婉拒了,没什么问的必要。她正坐在客厅里插花,我走过去跟她说:“妈,聂家儿子的确对我表示了垂青,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妈眼皮也没抬,执着地说:“你穿的可是一条土黄色连衣裙,就这样还能看上你,说明他的衣着品位很不怎么样,这就更不能要。”我回忆了下聂亦的衣着品位,觉得简直不能更好,顿时放心。

  我声情并茂地跟我妈说:“我昨晚是没见到他,我今天在香居塔看到他的时候,瞬间觉得遇见了生命中的达西、罗密欧、白瑞德、贾宝玉,我对聂亦是一见钟情啊妈!”

  我妈手上的剪刀“啪”一声就掉在了茶几上。

  我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妈,说:“聂亦他跟我求婚了,我没婉拒,我答应了他。”

  我妈说:“闺女,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

  我决绝地说:“不考虑了,我觉得不嫁给他我简直会死。”

  我妈沉默了半天,说:“这样,你让聂亦什么时候来见见我们。”

  我说:“好。”

  我心想打铁趁热,是不是给聂亦发个短信,看明天约个饭局让他和我爸妈聊聊。走出客厅掏出手机,才想起今天根本就忘了问他要电话号码。在给我妈的设定里我和聂亦彼此一见钟情,虽然只见了一面但已爱得难舍难分,我再折转回去问她要聂亦的电话号码这显然不太合适。一瞬间我的冷汗就上来了,打电话给114显然查不到聂亦的手机,我琢磨着是不是明天亲自去一趟聂亦他们公司。

  05.

  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的拿破仑·波拿巴老师曾说:“伟大的统帅应该每日自问数次,如果面前或左右出现敌人该怎么办?他若不知所措,就是不称职的。”这又是一句告诉了我们正确心态但没告诉我们正确方法的名人名言。

  那天早上我正开车,康素萝给我电话,问了我一个类似问题,她说:“非非,要是现在一堆人扑上来想阻挠你和聂亦的婚事,你要怎么办?你会不会怀疑自我?你会不会不知所措?”

  我问康素萝:“我爹妈和聂亦他爹妈在不在你说的这一堆人里头?”

  康素萝说:“不,亲人不算在里面,但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看的日本漫画《一吻定情》?女主角琴子和男主角直树结婚之后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啊,你还记得在他们度蜜月期间试图勾引直树的麻子吗?就是那个嘴角有颗媒婆痣的麻子?”

  我想了半天,说:“人叫麻里,不叫麻子。”

  康素萝说:“我怎么记得就叫麻子?日本女的不百分之九十九都叫什么什么子吗?就跟俄国男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叫什么什么斯基一样?不对啊,兔斯基它名字里也有斯基啊,它算是个俄国兔子吗?”

  我说:“不是,兔斯基它是个中国兔子,康素萝你说重点。”

  康素萝说:“哦,我就是想问一下,你要怎么对付出现在聂亦身边的麻子们,你要怎么跟她们斗智斗勇?”

  我说:“康素萝,我空手道二段,前年忘了去考才没升上三段,我这儿没斗智斗勇,只有一拳打死。”说完利落地下车“啪”一声关了车门。

  康素萝松了一口气说:“你有这个心态我就放心了,你已经到清湖了吗?开车开得还挺快嘛。”

  我说:“清湖?”

  她说:“你不是去聂亦公司找他要手机号吗?我昨晚打听了下,聂氏的科研核心是清湖药物研究院,聂亦是现任院长,药研院在清湖开发区,聂亦肯定也是在开发区那边上班啊。”她顿了三秒。“等等,你该不会直接把车开去聂氏总部了吧?哈哈哈,你不会那么二百五吧,哈哈哈。”

  我把墨镜拉下来一点儿,目视面前高耸入云的聂氏总部大楼,冷峻地说:“开玩笑,我能不知道聂亦是在清湖上班?我能查都不查一下就直接把车开去聂氏总部?我能那么二百五?”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冷峻地拉开车门重新坐了进去,掉转车头带着想死的心情开进了早晨八点半的堵车长流之中。

  我从市中心出发,在早上八点半的堵车高峰时段勇敢地顺流而行,到中午十一点,终于开到了清湖药物研究院。十一点一刻,我坐在聂亦办公室外的候客室喝茶,旁边还有个美女作陪。

  两分钟前秘书室的一个小女孩领我进候客室时挺俏皮地问我:“聂小姐真是我们聂院的朋友呀?”

  我说:“怎么,你们聂院没多少朋友在上班时间来看他?”

  她边推候客室的门边悄悄说:“男性朋友本来就很少了,女性朋友基本上没有哇。我们聂院就是太酷,院里新进的小姑娘看见他都不敢大声说话。”

  我说:“这就对了。”

  门推开,这候客室堪称巨大,落地窗前有个鱼缸,鱼缸前站了个高挑的套装丽人,背对着我们,大约是听到开门声,轻声笑道:“Yee,这两条鱼怎么身上长了白点?”

  推门的小秘书愣了一下说:“哎?苏部长预约的时间不是十一点半吗?这个时候聂院还在开会呢。”

  小秘书口中的苏部长转过头来,我一看,比想象中年轻,也就二十六七。苏部长面有讶色,边打量我边道:“我以为会议提前结束了,这位是……?”

  小秘书说:“聂院的朋友,褚室长让我先请聂小姐到这儿来等聂院。”

  我一看也没我什么事了,跟面前的美女部长点了个头,就随意找了个沙发拿了本杂志坐着打发时间。结果拿起来的是本摄影杂志,最新一期的《深蓝·蔚蓝》,上面还登了几幅我在红海的亚喀巴湾拍的作品:色彩艳丽的蝴蝶鱼,奇形怪状的毕加索老虎鱼,以及老是喜欢巴着海葵珊瑚的小丑鱼。我正翻到太空摄影部分,想看看这期有没有登我欣赏的天文摄影师雅克·杜兰的作品,苏部长突然坐到我身边,道:“以前没听Yee提过聂小姐。”

  我从杂志上抬头,说:“Yee是聂亦的英文名?”

  她端着茶,嘴角抿出一点儿微笑:“怎么聂小姐不知道?聂小姐不是Yee的朋友吗?”这苏部长一头长发烫成大波浪,是那种古典神秘的深咖色,跟康素萝一个风格,但康素萝一张娃娃脸,苏部长衬这个发型倒是显得很温柔妩媚。

  我说:“我们认识没两天。”

  她看了我一阵,突然说:“恕我冒昧,没猜错的话,聂小姐其实是董事长为Yee选的女朋友对吧?”

  我合上杂志,看着她:“苏部长像是了解很多?”

  她笑了笑:“我知道董事长在为Yee选择女友,但Yee是个天才,一般的女孩子很难跟上他的步伐,勉强和他在一起会很辛苦,也难以和他有共同语言。董事长当然是好意,但这对Yee可能是种负担。”她喝了口茶道:“聂小姐对生物制药有什么看法?这可说是Yee的人生重点。”

  我说:“一窍不通。”

  她做了个很美式的遗憾表情,抿了口茶,又说:“聂小姐在哪里高就?”

  我说:“谈不上高就,就随便做点儿事情。”

  她放下茶杯:“那聂小姐今后可要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可能Yee不会有太多时间陪你,人一旦空虚了很难不胡思乱想。”

  这苏部长说话真是很有意思,我笑着看她没说话。她起身去添水,我则站起来去看落地窗前的热带鱼。

  聂亦就在那时候走进了候客室,还带了位客人。

  我站在候客室的深处朝门口看,那位客人四十左右,一身休闲派头,对刚添好茶的苏部长颔首:“苏瑞小姐,好久不见。”苏部长满脸惊喜:“秦总什么时候……我都不知道……”苏瑞迎上前去和那位秦总攀谈,而我的目光始终只停留在聂亦身上。

  这人将立领衬衫穿得真帅。我妈喜欢一个法国的服装设计师,我看他去年的作品里有几件衬衫就不错,很适合聂亦。想想打扮聂亦不久就能变成我的工作,心里控制不住就开始激动。我这儿正在脑海里琢磨怎么给聂亦配家居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走到我旁边,在我身边问:“伯母怎么说?”手里是一包鱼食,看样子是准备投喂鱼缸里的热带鱼。

  我爸也养热带鱼,只要我在家,喂鱼就是我的活儿,我熟门熟路地接过鱼食帮聂亦量足分量,说:“你知道我妈是个诗人,特不爱攀附权贵,但我跟她说不嫁你会死,她就屈服了。她想跟你吃个饭,你今晚有空没有?”

  他拿过我量好的鱼食道:“七点如何?伯母喜欢中餐还是西餐?”

  我说:“中餐西餐其实无所谓,不过人少谈事情还是西餐合适。”

  他想了想说:“那就去水园。”

  我看该聊的事情也聊得差不多了,拿出手机道:“我们还是互换个号码,这样联络也方便。你不知道,我今天过来找你足足开了四个小时车。”

  聂亦看了我好半天,说:“聂非非,昨晚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

  我想了三秒,惊讶道:“……那陌生来电原来是你打的?我还以为谁拨错号码了。”一边翻通话记录把他的号码存上一边问:“你那时候找我什么事?”

  他说:“就是这桩事,我们互换个号码。”

  我问他:“没别的了?”

  他说:“没别的了。”

  我从手机屏幕上抬头看他,不可思议地说:“就算我没接电话你也可以给我发个短信啊聂博士,这样我就不用白跑一趟了,你知道在堵车高峰期往开发区开车我有多想死吗?”

  聂亦将剩下的鱼食重新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说:“给你发短信?”

  我说:“对啊。”

  他说:“发了你还怎么记得住这个教训?”

  我愣了好一会儿,说:“不对啊聂亦,昨天你见我还文质彬彬的,今天怎么对我一点儿也不客气?”

  他接了杯水喝,说:“因为昨天还没确定我们会一起生活。”

  他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就愣住了,一起生活我当然想过,为此昨晚差点儿失眠,但没想到这四个字会从聂亦口中说出来。

  聂亦靠在窗前,穿白底黑袖的立领衬衫,手里是只看着挺残旧的青瓷茶杯。玻璃窗外是开发区才有的风景,千里碧色。他看了我好几秒钟,皱眉说:“如果你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笑了,说:“总算明白为什么我妈说你性格糟了,我妈一直觉得养女儿跟养公主一个样儿,要有一天她女儿嫁了女婿就得把她女儿当公主一样捧着,明显这事你做不到。”

  聂亦坦然点头说:“对,我做不到。”

  我叹息说:“其实我也希望有人把我捧着供着,但我怎么就答应嫁你了?”

  他说:“因为我给你买潜水器。”

  我说:“这又不是什么抢答节目,不需要每个问题你都回答我。”

  他说:“但我回答对了。”

  我说:“是啊是啊,没有聂博士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嘴里虽然这样说,但心底却在否定他的话。因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在心底说得非常小声,像是怕惊醒一只蝴蝶那样地小心翼翼。我说,聂亦,我想嫁你不是因为你给我买潜水器,是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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